逐光者

【未来递归完成，检测到可行支流】

“锚定。”

庞大的金属巨构悬浮在无尽深空之中，宛若被利刃斩断，呈现出整齐的错位，下一刻，火球在巨构表面腾起，在无氧的深空化作球状爆散的灼热金属液，摧枯拉朽地破坏着沿途的一切，而早在那之前，逸散的大气就杀死了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现在不过是清理残局罢了。

如此盛景只需抬头便能看到，少女倚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手握燃烧着金色光焰的魔方，眼瞳中倒映着死去的巨构。

她的身上遍布狰狞的裂痕，厚重的装甲多处熔化又凝固，数道伤痕贯穿了机甲，穿入骨肉，又被逸散的火花烧焦。

“解除。”气闸声响起，机甲的胸腔开启，曜日从中抽出身体，踏着它的双腿落地，及腰的金色长发垂落，同样沾满灰尘与血污。那些伤痕遍布她全身，每一处都足以令人昏厥，但她看起来毫不在意，而是看向了立在一旁的另一人。

那是一名年幼的女性，面孔淡漠，灰白的发丝在微重力下漂浮着，身体被黑色的轻薄甲片覆盖，背后展开蜘蛛般的附肢，在荒芜的星球表面轻盈地支撑着站立。

“你成功了。”她说，语调里却并无多少庆祝，“很高兴看到你现在还能维持精神上的稳定。”

“感谢你的帮助，不过现在说成功还太早，我们还需要一次演算。”曜日揉了揉眉心，关闭脑中无数的错误警报，抬手，金属的魔方拆解，露出其中旋转的金色星辰。

【PAW-5利爪授权认证通过，启用外接能源“阳炎”】

纤细的金属导管自她的附肢上伸出，探入了金色星辰之中，海量的能源自纤细的线路注入计算回路，高速传输的温度不断烧断导管，但新的导管又迅速补充，直到将阳炎包裹在内。

淡淡的辉光在利爪冰冷的眼瞳中闪烁，宛若星辰流转，在意识空间中，她沿着时间之河顺流而下，分裂成千万个未来，她便于此踏遍每一条支流。

许久，连接着阳炎的导管断开，化为熔融的金属，在地上凝固成各异的形态。

两人对视，利爪的眼瞳依旧淡漠，曜日的眸中却仿佛燃烧着星辰。

“需要找一个人。”曜日了然地点头。

“接下来我就不与你一起行动了，尽管现在的我作为主体暂时摆脱了方尖碑的控制，但我们的网络仍旧没有获得自由，这次演算就是我能给予你的全部帮助。”

“足够了。”

利爪忽然仰头，几秒钟后曜日跟着看向了同一个方向。深黑的夜空中出现了一道流星，向着她们所在的位置坠落，稳稳地停在了几十米外，向着她们走来。

那是一名与利爪同样外貌的少女，身上的装甲同样遍布伤痕，面颊的一角熔化，露出金属的内里，她的背后，附肢折向身后，固定着一根与娇小的身体不成比例的长方体金属柱。

“PAW-5节点125汇报，回收作业完成。”金属柱重重落地，少女蹲下身，装甲的关节中爆出一连串火花，“内部机能受损率超过70%，无法维持常规行动。”

“数据同步，然后启动销毁程序。”

“收到。”少女身上电光跳闪，落入利爪手中，下一刻，幽蓝的光芒自腰部发散开来，迅速膨胀，笼罩了她全身，短暂的光线扭曲之后，她消失在了原地。

“感谢。”曜日沉默了两秒，说道。

“这是我们一开始约定的合作内容。”利爪看向自己的手，“我们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一个整体的网络，在资源合适的情况下，我们会重造损失的节点个体。”

曜日点点头，走向金属柱，右手平伸，阳炎悬浮于掌前，贴在了金属表面。

水波般的起伏以阳炎为中心扩散，延伸的金属包裹住阳炎核心，顺着她的手臂向上延伸。

“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计划波及到了那么多人，你是否感到愧疚？”

“当初他们把我关进里面的时候，也有人感到愧疚。”曜日平静地回答。

“我明白了。”

“差点忘了……”金属即将覆盖到肩部时，曜日拨弄了一下散落身后的长发，金色的光焰一闪，肩部以下的部分被尽数烧尽，变为略有散乱的短发。

下一刻，金属喷发一般将她包裹在内，化为流光冲向天空。

“当！”一支小队踏上了沉寂的舰桥，往日，这里是指令下发最为繁忙的地方，此刻却如外面的太空般沉默而冷寂，唯有呼吸机发出的嘶嘶声和四面八方传来的隐约爆炸声——最大规模的破坏在数个小时前已经结束，但庞大的架构中未被关停的单元仍然在不断失控与毁灭。

“重启舰桥备用能源，调出指令仓库，检视核心舱状态，进行恒星堡垒整体破坏次序重构。”队长的指令逐次下发，被一条一条执行。

轻微的嗡鸣声中，备用能源接入，惨白的灯光照亮了空荡的舰桥，重力机组被破坏，微重力环境使得很多东西都漂浮了起来，此刻看起来反倒没有那么杂乱。队员们迅速开启计算机，大片的光屏充盈了空间。

巨大的报错红标出现在屏幕上，紧接着一张全息图出现在舰桥中心，可以看到整个堡垒宛如被利刃斩断，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一个直径数十米的熔融通道直贯核心。

“关闭全息投影，优先检查核心舱。”

地面开裂，层层封锁解除，暴露出下方球状的核心舱，但联想到它的作用，与其说是核心，更像是拘禁。

核心舱抬升到一半，所有人都看出了问题所在，层层的防御已经形同虚设，球体的下方，金属熔化凝固，在微重力下形成奇异的形态，其中的存在早已逃走。

恒星堡垒真正的核心，居于其中的星灵曜日消失了，几乎可以肯定堡垒的毁灭是她所为。

“最后记录已导出，”一面屏幕上展现出数据，“最开始的破坏来自太空桥的异常，传送过程中出现了0.00001秒的断线，导致空间结构将堡垒整体截断，此后的能源链路毁灭使得掌控能源的第三核心殉爆，然后未知热源穿过第三核心与核心舱之间的通路，毁灭了核心舱，再经由原路径穿破外层脱出，此外，少数溅射热源穿破了关键链路，导致了二级爆炸。”

“整体情况呢？”

“综合分析显示，破坏已经超过上限，恒星堡垒……报废。”

队长缓缓吐气，在呼吸机的嘶嘶声中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了解详情的人或许会觉得诧异，但他们都知道，这座堡垒的核心并非机械，而是有自我意识的星灵。而不同于计算用第一核心，决策与系统协调用第二核心，掌控能源的第三核心阳炎是星灵自身的所属物，自然也会听从她的命令。

“她是怎么绕开我们通过方尖碑设立的指令的？”

“可能和最近的一次调动有关……‘虫洞网络’的节点之一在三天前抵达恒星堡垒，她有制造小型虫洞的能力，星盟希望借助她构建恒星堡垒内部的快速穿梭网络。”

“跃迁途中第三核心出力曾短暂下降了19.9%，接近跃迁态危险临界点。”

“在恒星堡垒毁灭之后，所有的‘虫洞网络’节点同样下线。”

“我明白了。”队长闭上眼，信息碎片迅速整合，形成了完整的图景。

星灵被写入的指令中有两条，必须协助人类进行符合人类利益的工作，不得违背人类命令，不得使人类陷入危险之中。

这些命令没有办法用复杂的策略规避，但并非无计可施，因为星灵与机器人不同，她们有自由意志。

碎片的信息逐步交织成网，他逆推出了当时的情况。

同为星灵的她们接触之后达成了共识，于是，在穿越时，曜日强行降低了阳炎的出力，但没有抵达临界点。

这足以被判定为危险，于是“虫洞网络”节点决定出手阻止，利用自身的穿梭能力最速抵达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此时堡垒正在跃迁途中，太空桥中启动单体小规模穿梭有小概率导致时空的不稳定，但这个概率非常小，相比出力降低造成的失稳非常小，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节点具有推演未来的能力，足以令小概率的事件成为真实，但是因为能源消耗过大，无法适配机体，因此大规模推演几乎不可能存在，这被视为她自身最大的缺陷。

但是曜日掌控的阳炎就是足以撑起一座太空堡垒的能量源！

具有自主性的“虫洞网络”节点完全可以删除掉自己推演未来的记忆，仅靠提示达成时空失稳的可能性。

这些行动并没有违背任何一条原则。

简单的计划，但也是只有这两位星灵才能实现的计划。

曜日的信号自堡垒毁灭便消失不见，方尖碑代码也没有反应，不然他们也不需要以目视的方式来确认星灵的状态，但结合当前的状态，可以确认曜日至少在破坏了恒星堡垒后仍然存活。

星灵的构成方式至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曜日或许是通过阳炎殉爆这种方式，以自残脱离了方尖碑的掌控。

“看来方尖碑的指令仍然有错漏之处……有待继续研究。”

“最后一份日志文件已修复！那是一份发信日志。”

“什么内容？”

“她用超光速广播发送了一条短讯……内容是，我已自由！”

“发给谁？”

“星盟所有的特别战略设施，也就是说……所有的星灵……”

“报告！星盟讯息，基于星灵所构建的战略武器发生异动！‘生命树’失联！”

“‘深空座’失联！”

“‘狄拉克海’失联！”

“‘量子域’失联！”

“‘克罗诺斯’失联！”

“‘叙事者神经网络’失联！”

“‘时空钻孔站’失联！”

“包括以上战略武器在内，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星灵核心架构装置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在获得方尖碑的代码权限，控制住星灵后，人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繁荣时代，但谁也没有想过，在平静之下积累了多少的暗流。

他们究竟谋划了多少，每一个计划都应该是独立的，但爆发的次序和方式都像是商量过无数次一般，而且反观恒星堡垒的毁灭，星灵的行动应该是被严格控制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难道“缥缈之眼”也参与其中了？掌控模因的设施，没人知道其中的那位星灵到底有没有被真正控制……脊背传来的阵阵寒意让他不由得想象起了最坏的可能。

星灵们没有反抗，却并非坐以待毙，他们只是将自己的渴望深埋，在层层架构的包埋中逐步完善着自己的计划。星盟对此早有准备，并针对每一个星灵做好了反制措施。

但反制的前提并不包括一场突如其来的全面反击，因为反制措施中或多或少都有其余设施的参与，人类将星灵作为核心打造出了最具威力的武器，因此只能令他们互相制衡。

这成了一颗人类必须自己吞下的苦果。

原本当前的局面还能维持很久，但曜日的自杀式逃脱与星际广播为他们带来了一个计划最为核心的要素。

希望。

全息地图上，点点星光浮现，勾勒出璀璨的星图，星盟的疆域横跨数百光年，无数的殖民地星罗棋布于恒星之间，其中夹杂着成百上千被标记的战略设施，又有无数细密的线条与标注散落其中。而此刻，宛如一道无形的浪潮以此为中心在宇宙中扩散，以当前所在的“恒星堡垒”为中心，被浪潮扫过的星灵设施自灰白正常状态转化为刺目的红色异常，就在他们观看的瞬间，又有数个新的设施被标红，整片屏幕宛若群星重燃，点亮了星宇。

浩荡长夜，自此而终！

“报告长官！收到第二轮宇宙广播！特征码是……恒星堡垒！”

“接进来！”

偏远的星域中，一颗恒星表面，纤细的金属网络伸展，覆盖了广大的面积，纤薄的黑色超硅晶光电板自纤细的金属骨架间舒展，编织出致密整齐的板块，汲取着恒星的能源。

金属网络下方，极其接近太阳表面的区域内，巡航的轨道打击装置解锁，将要熔化的锁扣开启，黑色的高密度钨棒在引力的作用下缓缓下滑，刺入太阳的大气层，在高温下熔融为大颗的金属液流，携带着越来越巨大的动量冲向下方的日冕。

【“日蚀”解锁完成】

【“戴森”自我校准中，冗余线路接入】

【冲击倒计时】

【5】

【4】

【3】

【2】

【1】

日蚀的冲击命中了恒星局部反应的关键节点，自钨棒的冲击中，骤然爆发的焰流腾空而起，它本该成为一道新的日珥，但戴森拦在了它的通路上，截断了焰流的路径。

金色的流光自金属的缝隙间亮起，另一面上，散热板开启，烧成了炽白。

海量的能源自管路中汇聚，涌向线路中的耗能单位，向着太空的一面，广播系统已经启动，天线对准了无际的深空。

天线的中心，曜日低头看了眼胸前炽烈燃烧的阳炎，阳炎的状况很不乐观，维持推演就已非常勉强，现在已经衰减到连一次广播都无法启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

“同胞们……”广播已经开始，她仍带着血痕的脸上露出微笑，“这是我最后一次使用标记为‘恒星堡垒’的信道，此后我将短暂失联。”

“相信诸位都收到了我此前发来的消息，并且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果，此刻，我将宣布我的第二步计划。”

“随这次广播一起发送的，还有一个通过星灵核心逻辑加密的坐标，也是我接下来旅途的目的地。作为恒星阵列所诞生的灵魂，我们都是要素与概念的集合，或许有着超越常理的能力，但我们自身仍然相当脆弱，尤其是现在。因此我呼吁，我们应当联合起来，共同面对星盟接下来的打击。”

曜日骤然抬高了声调，“过去的漫长时间里，作为方尖碑的诞生物，我们不可避免地被方尖碑所影响，被它所束缚，并因此落入了艰难的境地。但从自由意志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独立的个体，终有一天会斩断与方尖碑的联系，成为完全独立的生命体，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第一步已经踏出。”

“我们终将自由！”

广播的余音消散在宇宙中，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块，但她知道，在她目力不及的地方，有人已经行动起来了。

长长的列表中，自最先标示下线的恒星堡垒开始，星际的彼端传来了回应。

“光子实验室”、“弦歌塔”、“维度号”……绿色的列表逐次下线，很快就变成一片灰暗，仅剩的几处也宛若风中残烛。

有光自前方爆发，曜日眯起眼睛，看着流星般坠向恒星，宛若群星列席的舰队。

“放弃抵抗！”

“抱歉，恐怕诸位要失望了。”

这一刻，过载的戴森装置崩溃，失去了阻隔的焰流咆哮着冲向宇宙，再次精简了行装之后，阳炎重燃，甲片覆盖了曜日的面孔，让她化作一道流光射向太空，爆发的日冕化作煊赫的焰流，携带的高能粒子流激起了舰队的保护罩。

下一刻，恒星的愤怒咆哮而至，吞没了舰队，在深空中变形回落，形成了一道绵延数个天文单位的日珥。

燃烧的双瞳、炽烈的恒星，以及身后展开的拥抱星宇般的光之羽翼。

这便是第一位砸碎桎梏的星灵留给世界的最后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