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饥饿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百年孤独》

从哪里说起呢……

一个地球日之前，我还在阅读这本书。仿佛一瞬间的事情，我像是被塞进了洗衣机一样迅速地旋转、碰撞。地球像掉了帧的动画，一闪一闪地快速远离，蓝色的光晕一点一点地变暗。我意识到自己成为了斯廷珐利斯的“俘虏”，或者说“挂件”。斯廷珐利斯庞大而粗犷的舰队掠过时，我被当做一份餐前小甜点衔走。我，或者说我的魂灵恰好“吸附”在舰体的左舷，就此成为了一个视野极佳的景观房……

冰冷的宇宙高高悬挂在我的头顶，我的身后，舰体缓慢游动着滑入黑暗。她们无意伤害我，甚至可能未曾留意到她们顺走的物质中尚有一个碳基生命体存活。她们同样对地球漠不关心，那是一种掠食者天然的冷漠，隐隐昭示着她们的厌弃——你并不可口。

这是一个最残酷的距离、最高傲的视角——地球看起来只是一个在漆黑天幕下沉没的小球。我们的世界何其渺小又无足轻重。我的世界已然颠倒起来，我俯瞰这一倾浩瀚无边的钻石一般的璀璨星河，双手托举着这个无穷无尽中的唯一黯淡的蓝点，“山脊会划伤我的手掌，大海将沾湿我的手指”，我似乎能够轻而易举地刺破大气层，搅动层层雾霭。

地球，如同被贪食的鸟雀啄去了果肉的熟透了的葡萄，尖啸着坠落，在冰冷的地面砸出一圈印痕。当这片土地陷入死寂时，如今，她所能做的仅仅是撑着溃烂的表皮，仰躺着旁观一颗又一颗球体从高处陨落。我从不相信暴力，但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人类从不在乎自己踩死了多少蚂蚁，蚂蚁也无法预料毁灭蚁丘的“末日”何时降临。

万千繁星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她们拥我入怀，美得令人窒息——如此宏大、温柔，又良顺——这本是独属于我们的美丽。

8月15日1时10分，土星冲日，我立于厚土之上，仰观天文；8月20日3时40分，我的后背紧紧贴着斯廷珐利斯冰冷的外壳，我见证她的湮灭。

她们——斯廷珐利斯——正在“啄食”这颗暗黄色的行星。

她们吸食着内核中的液体金属氢层，然后是数层的液态氢和氦层，接着是零落的卫星和星环。今天，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我被一股冰凉的绝望攫住了，我如同古谚语中的蚍蜉，如同劈开重重“卵壳”的盘古，如同一脚踏入泥沼的孩童——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星星是冰冷的玩具”。稚童一般的人类太早地张开了仰望星空的眼睛，我们不断去追问，探索万事万物的真谛。然后呢？那些传递了数亿年的信仰之光，那些亘古不变的指路明灯，那些我们恪守的准则，不过是，一小碟菜肴。

那些天体，闪着萤火的，拖曳着尘埃和冰块的，徒劳地睁着硕大的“眼睛”的——一切美的造物，一切癫狂的想象，一切对未知的追问——这难以戒断的人类的本性，在斯廷珐利斯眼中不过是食物罢了。

简直是，荒诞至极……

无论如何，我会记录下这一切，这残酷而瑰丽的宇宙……

许多年之后，面对星际的考古家们，散落在此处的残骸——我的魂灵，以及土星的“尸块”——将会回想起，斯廷珐利斯吞噬太阳系行星的那个冰冷的黎明。

这将是斯廷珐利斯的《百年饥饿》。